感謝《好東西》，讓我看到了這么臟的東西
《好東西》，《愛情神話》導演邵藝輝的新作，豆瓣9.1分。
雖然2024年還沒過完，但我敢斷言，《好東西》已經可以提前預定2024年華語電影最佳。
在電影院觀影的過程中，后排的幾個姑娘一直在大笑，時不時還會蹦出一兩句簡短的驚嘆，可神奇的是，本來對此極其厭惡的我，竟然一點都沒覺得厭煩，甚至覺得這才是觀看這部電影的正確姿勢。
所以，我也忍不住放聲大笑，有些地方甚至笑出了眼淚。
最后黑屏時，我仍然覺得意猶未盡，如此歡樂，如此過癮，如此投入，觀看國產電影，好久沒有這種滿足感了。
走出電影院，我想把這部電影推薦給每一個熱愛電影的人。
打破倫理關系和刻板印象
《好東西》（以及《愛情神話》），是華語電影中非常稀缺、極其罕見的那類作品。
正如豆瓣作者censored dump所說：《好東西》在觀念光譜上，無疑可列入簡中乃至華語影史最進步的作品。
邵藝輝特別喜歡將她的人物從舊有的倫理關系中解放出來，或者直白地說，從家庭中解放出來。
《愛情神話》，老白和蓓蓓離婚多年，李小姐同樣離異，格洛瑞亞雖然已經結婚，但是丈夫遠在國外常年不回家，幾乎等于離異。
《好東西》中，趙鐵梅和前夫離婚，又和鼓手老師糾纏不清，小葉和小胡又是一種類似炮友的關系。
寫俗世男女，但卻將他們從家長里短、婆媳關系、人情世故、雞毛蒜皮等中解放出來，把重點放在了愛、性、藝術、休閑等主題之上（而在《好東西》里，重點甚至放在了女性之間的友誼，或者說女性之間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之上，男女之間那點事反倒成了附麗）。
前者是農耕文明的主題，后者卻是都市文化的一部分。二者沒有高下優劣之分，只是在我們這個農業文明古國，向來把都市當成燈紅酒綠的修羅場，真正具有都市文化氣息、認可都市價值觀的電影，少之又少。
言歸正傳，在將人物從傳統的倫理關系中解放出來之后，邵藝輝鏡頭下的人物還擺脫了刻板印象。夫妻離異，不一定視如仇讎；離異帶娃的單身媽媽，也不一定要凄凄慘慘，她有自己的事業，也有自己的欲望；男人會為了獲得女性的青睞，而互相“雄競”；戀愛腦是愛男人，但在她眼里，男人也不過是好玩的好東西。甚至，孩子也不必幼稚化，而成為三個女性友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這是一群充分都市化了的人，或者說，是現代化之后的人。這群人積極融入陌生化的都市生活，肯定都市的燈紅酒綠，享受現代的聲色犬馬，他們的救贖不來自于田園牧歌，也并不想回到地母的懷抱。
而這一切，直到在邵藝輝的電影里，才得到了充分而完美的展現。從這一點來說，邵藝輝及其作品之于中國電影，是一種嶄新的存在，不可多得的存在。你可以不承認它的優秀，但卻不可忽視它的稀缺。
有人說邵藝輝像海派伍迪·艾倫，或者說她格外“洋氣”，大抵說的就是這個意思。
成年人的臟東西
感謝邵藝輝，讓我們終于在國產愛情電影里能看到一些臟東西。
“很臟”，是王鐵梅對與鼓手老師的關系的形容，他們倆見色起意，互相勾引，在激情的關鍵時刻因為撕壞了內衣而一度陷入尷尬，這樣的劇情，是當下國產愛情電影唯恐發生在主角身上的事情。
但還好，終于有一部成年人的電影，擺脫幼稚，以成年人的心智，直面那些骯臟的關系。
什么是成年人的心智？成年人的心智就是，激情的時候，被撕破內衣會生氣，但我告訴你下次不要再撕了，然后繼續。成年人的心智就是，我貪戀你的肉體，也覺得我們心靈上很配，但我直接告訴你我不想發展長期親密關系。
這當然很“臟”，也有點不光彩，但卻足夠真實。成年人正視自己的欲望，也尊重自己的需求，就像電影里王鐵梅一直強調的，作文可以不寫，但不能撒謊，要對自己誠實。
正因如此，我們終于能在國產電影里，看到角色大大方方地討論性和月經，即使當著孩子的面；我們也能看到，他們彼此之間說話是如此地坦誠，王鐵梅一開口就把和小葉不熟的假象戳破。
沒有碰個手都一驚一乍的鬧劇，沒有聽到一句真話就翻臉的把戲。好久沒看到如此颯爽的劇情了，像是秋天的陽光下，一陣并不寒冷的風把黏糊糊的東西都刮走了。
作為觀眾，我可太喜歡這種被當成成年人和正常人尊重的感覺了。
但是，成年人并不僅僅意味著真誠，還有圓融與玩味。《好東西》里有傷害，但卻沒有絕對的敵人；有對男權的結構性壓迫的批判，但卻不會太銳利。
更重要的，也是屬于邵藝輝獨特的臺詞風格，就是一種消失很久的調情對話。《愛情神話》里，李小姐說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在走下坡路，老白笑著說“那我改天約你去爬山”。《好東西》里，鼓手老師想挽回和王鐵梅的關系時，說的是當工具也挺好，課間十分鐘也不錯（大意，忘了具體的臺詞了）。
包藏小心機，又有點曖昧，彼此心照不宣，這是愛看狂吃芒果、愛看扮至尊寶的年輕人很難理解的成年人游戲。
真好。
她和她們的故事
電影的名字《好東西》，正如電影里王鐵梅供職的公眾號（再次感慨一下邵藝輝好懂公眾號啊）所言，是“女子東西”。
而《好東西》的英文名稱，就叫《Her Story》，導演在明面上就說明白了，這就是關于她和她們的故事。
一個有趣的細節是，和女主王鐵梅關系最親密的兩個男人，前夫和鼓手老師，都是沒名沒姓的。無名的人換成了男人，這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反轉。
另外一個隱藏很深的反轉，正如我前面所說，電影把重點放在了女性之間的友誼，或者說女性之間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之上，男女之間那點事反倒成了附麗。
女人不用再圍繞著男人轉，導演用一個個“反轉”，把男性世界的游戲規則的荒誕性揭露了出來。
影片一開頭，一個男人鬼鬼祟祟跟蹤著夜歸的小葉，把小葉嚇得不輕。但當他被王鐵梅踩著電動平衡車跟蹤時，他又反而覺得不自在，從而落荒而逃。你看，他們就是這么雙標。
而另一個反轉則是，王鐵梅在外打拼，前夫卻成為在家照顧家庭的那個，當他試圖在女兒面前夸耀自己多照顧家庭多照顧孩子時，女兒一句這不是你應該做的嗎，便揭穿了父親的假面，也諷刺了人們對女性在類似處境里的苛責。
最有諷刺性的，是當女人擺脫了男人的游戲規則，甚至掌握起了欲望的主動權，男人卻紛紛爭相成為她的“育友”和“工具”。
當然，這樣的“反轉”，不是為了要建立一個相反的壓迫架構，而是以這種方式，揭示出男權的結構性壓迫的荒誕和可笑。但這種揭示，充滿了幽默和調笑，并不尖銳。
但是，Her Story最重要的不是不玩男人的游戲，而是女性之間的救贖。在小葉被未出場、不具名的父權結構傷害后，是王鐵梅母女給了她救贖。
茉莉告訴小葉：你的眼睛又美又亮，你怎么看我都沒關系，我喜歡被你這樣看著。這不是兒童的力量，而是女性的力量。茉莉在三個女性的友誼里，扮演的是被好好對待的女性的救贖力量，而不是一個純真的孩子。
而整部電影最讓我感動的一句話，來自王鐵梅在跟小葉吵架之后的道歉，小葉說不用，你又不是我媽，不必逼自己承擔那么多，王鐵梅說：總要有人對你說句對不起。
聽到這句臺詞時，我在內心發出了一句驚呼。怎么能寫出這么好的臺詞，這是怎樣的救贖力量啊，她看到了她受到的傷害，在她找不到敵人時，主動承擔起了罪責。這是同樣身為女性的自覺與悲憫，女性之間靠這些互相療愈，而不必向男人尋求慰藉，或向男權復仇。
Her Story溫暖，療愈，幽默，而且還并不狹隘。女性故事不過是邵藝輝的一個視角，她通過這個視角，看到的不只是女性的困境，還有更大的世界。小葉家里種的菜，夜晚路邊年輕人合唱的《明天會更好》，公眾號的安全問題，路邊兩個買花的男人，這些背景里的東西里面，藏著很多欲言又止的關懷。
總結
說了這么多凌亂的話，其實還有很多沒說透。
但就此打住吧，這部電影肯定不是完美的電影，甚至也不會是華語電影里最重要的電影，但卻是我們這個浮躁的時代、古老的文明里最新鮮、最美好的驚喜了。
它文藝，卻不自戀；它搞笑，卻不尷尬；它療愈，卻不煽情。它是好東西，也是新東西。
這是一部早就應該出現，最終也出現了的新電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