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家東北工廠保衛科的故事，時代變革考驗人心
“精力回收。”電影《老槍》尾聲，祖峰飾演的顧學兵向暴徒開出神乎其技的一槍：重傷之下，他努力站定，心中默念口訣，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瞄準。
由高朋執導，祖峰、秦海璐主演的影片《老槍》去年在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獲得最佳藝術貢獻獎，本月月初在國內上映。上映之際，祖峰接受了第一財經的專訪，聊了聊他對角色和人生的理解。
近30年的演藝生涯中，祖峰大多數時候都在演配角，也正是這些角色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，讓人們記住了這個處事低調的演員。
2004年播出的犯罪懸疑劇《沉默的證人》中，祖峰飾演了一個被罪犯操縱的精神病人，他的戲份很少，卻將一個在理智與瘋狂邊緣游走的人刻畫得入木三分。2008年，他在《潛伏》中飾演軍統特工李涯，跳出傳統反派角色的表演模式，詮釋了人物與時代錯位的悲劇性，名聲大噪。2014年，他在《北平無戰事》中飾演了溫厚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崔中石，最后的犧牲令人心碎。此后，他又陸續在《歡樂頌》《面具》《山海情》等影視劇塑造了不同時代與階層的人物。
此次在《老槍》中，祖峰擔任領銜主演。他飾演的保衛員顧學兵是一個逆流而上的人，從最初的壓抑克制到最后的爆發，他通過細膩而非張揚的表演，詮釋一個人物在時代巨變中的內心風暴，他本人氣質中隱忍的一面也在角色之中顯影放大。
祖峰告訴第一財經，因為理解顧學兵，因此演繹起來并不困難。“他的理想主義，他的疾惡如仇，這是一個富于魅力的動人角色。我想我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曾有過‘顧學兵’，只是在與社會握手的過程中掩藏起來，或者產生了變化，被磨平了。”
一個不合時宜的人
1996年國家頒布《槍支管理法》之前，國營工廠的保衛科干事可以配槍，維護所在工廠的治安秩序。《老槍》講述的是這一時代背景下，發生在一家東北工廠的故事。
上世紀80年代，國企改制，迫于生計，一些工人開始偷盜工廠零件，轉賣換錢；有人打起私自販賣設備的主意，企圖掏空工廠。一些保衛科選擇性地對這些偷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，甚至加入其中監守自盜。此時，一家工廠的保衛科干事顧學兵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釘：一個不愿沉淪、不懂變通的人，擋了其他人的財路。他的另一個身份是退役射擊運動員，沒有人知道走出賽場之后，他的槍法究竟有多精確。
高朋在寫了幾稿劇本之后，祖峰的形象突然出現，與顧學兵重疊了。與多數運動不同，射擊運動的特殊性要求運動員內心安定，不受外界打擾。因此從事這項運動的人往往個性內斂，文質彬彬。在高朋看來，祖峰正是這樣的人。
祖峰認為，他與顧學兵的確有一些相似之處。在考入北京電影學院之前，他曾經是一名汽車制造廠的工人。從金陵中學畢業后，他讀了3年中專，18歲進入南京汽車制造廠工作了一段時間，負責發動機制造。“我曾經在工廠工作過，那樣的環境讓我感到親切，也比較熟悉。”他說，“那會兒我還沒有上大學，突然進入社會，和一群比父母年齡還長的人一起工作，成為同事，一下子進入成人世界。”
在祖峰看來，顧學兵是一個晚熟的人，看待世界的眼光善惡分明。“青年時期，他被選入射擊隊，在一個相對比較封閉的環境中生活，目標單純，就是打出成績，為國爭光；退役的時候，差不多已經中年了，真正進入社會，卻面臨廠子衰落，所有人都在自救、犯規。他很不適應，因為他的世界是不允許犯規和作弊的，比的就是一個公平。但那時候，大家為了生活也沒有辦法，于是他和周圍的人產生很大的摩擦。”
在影片中，顧學兵是一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人，但祖峰理解他：“我們小的時候，書本、老師、家長教我們的都是要做一個正直的人，教我們要和社會上不光彩、不干凈的一面作斗爭。當我們慢慢長大，發現這個世界并不像想象中那樣非黑即白，有時候是混雜在一起的。但這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，適應的過程就是成長。”
越是時代變革，越是考驗人心
除了顧學兵，《老槍》中還塑造了很多鮮活的人物，比如行事頑劣、內心正直的年輕人曉軍，努力生活奮力求生的小金等。可以感受到，創作者的目光對他們的命運充滿同情。他們中的一些人底色良善，卻走向了墮落，生活的困苦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，而顧學兵的存在，像一面鏡子，照進了他們內心深處的不堪。
比如顧學兵的同事剛子，在一次沖突之后向對方怒吼：“你以為就你干凈？”在祖峰看來，這恰恰是剛子的可愛之處，“如果他真的已經自甘墮落，或許都不會產生任何情緒，正是因為心存良知，他才會對顧學兵、對自己如此憤怒”。影片的最后，剛子和顧學兵一樣舍生忘死，從暴徒的手中奪回了八千名工人的財產。
一次在北京大學舉辦的映后分享上，主持人問了學生一個問題，是否愿意和顧學兵這樣的人成為同事。此時學者戴錦華說：“在這樣一個時代，一個人堅持是非善惡，愿意做出犧牲，這件事很難理解嗎？如果說趨利避害是人性的話，那么舍生取義是更高的人性。”她說，“我祈禱生命中有這樣的同事”。這讓祖峰心頭一熱，“顧學兵是一個有些‘各色’的人，但如果完全沒有這樣的人存在，那很絕望”。
從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到《漫長的季節》，再到《老槍》，關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東北往事的書寫，近年來頻現于影視作品之中。這類作品的共通之處，在于關心時代轉型的陣痛，對身處其中的人產生的影響。
祖峰說，對于《老槍》所處的時代背景，他至少是見證者：“顧學兵應該是比我大半輩子的人。那時候，國家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，很多大企業一時不太適應，就會形成電影里的狀況。不光在東北，全國很多國有企業都會存在類似的情況。但東北的工業曾經是龍頭，那么它從輝煌到衰落，給人的沖擊會很大。”
祖峰覺得，今天的時代也處于轉型時期：“這種轉型和過去不一樣。但每一次轉型都會有一批人或者一批企業不適應，會掉下車，也有一批人會乘著車飛速前進，每個時代階段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。”祖峰說，越是這樣的時刻，越是考驗人心，“它會讓人一下子跌落到谷底，也會讓人一下子去到風口浪尖，它考驗人的內心是否有穩定的東西。面對困境，人得有自己的底線。”
到了知天命的年紀，祖峰覺得，他變得比過去更寬容，遇到一件事的時候不會那么輕易憤怒。“不會沖動地、簡單粗暴地判定對方，而是去了解那個人的處境、事情的來龍去脈，再去評價一個人或事。”
活下來，繼續拍
截至11月13日20時，《老槍》累計票房為507萬元，排片僅有0.4%。與影片獲得的較高口碑相比，這樣的市場表現并不理想。
《老槍》首輪放映采用分線發行模式，即少量影城參與放映，保證一定比例的排片。11月15日起，擴大放映范圍至全線公映。豆瓣7.7的評分和首映以來積攢的口碑，將有助于影片在長線放映中接觸到更多觀眾。
在名利場，祖峰一直低調自處，很少露面，社交平臺上幾乎找不到他的蹤跡。即便是最火的時候，他也習慣性隱藏自己。這次為《老槍》宣傳，他跑了許多路演，也接受了許多采訪。祖峰并非如傳聞中那樣少言寡語，不善言辭。相反，他愿意表達，只是要花上更多時間思考，找到那個在他看來最準確的詞語。
對于《老槍》的市場表現，祖峰說：“我們無法要求市場改變，其實要說公平的話，電影和電視劇相比，電影更公平，因為大家都是自愿花錢買票，每一張票相當于給電影投票了。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力做出好的作品來。它可能沒有那么流行，但如果它真的是好東西，那么也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去看它。”
祖峰對影片票房沒有太大的奢求，而是期待無論是《老槍》，還是其他類似影片能夠靠口碑再持久一些。“活下來，回本，還能接著拍。這樣，我們的觀眾可能選擇也會更豐富多彩。”祖峰打了一個比方，“如果大家都吃川菜，那其他菜系就慢慢消失了。因為那些菜沒有票房，沒有人來買單那可能就消失了。大家就只剩下‘麻辣’這條路。”
題材的集中和項目選擇的保守傾向也會給演員帶來一些影響：“創作可能會變得越來越窄，越來越單一。”比如，儒雅的知識分子角色會比較頻繁地找到祖峰，他覺得這是很正常的現象。“這個模式成功了，復制它的話，危險系數就會比較小，也會相對安全。但是我個人會覺得，藝術創作應該打破慣性思維。”
近些年，祖峰越來越多與新導演合作。《老槍》是高朋首次獨立執導的劇情長片。在此之前，高朋拍過廣告和電視劇，與其他導演聯合執導過院線電影。在讀到劇本的時候，祖峰便被吸引，一次長聊之后，彼此創作上的共識，令他很快決定出演顧學兵一角。
去年，祖峰主演的影片《家庭簡史》入圍圣丹斯電影節世界劇情片單元和柏林電影節全景單元。這也是導演林見捷的首部劇情長片，影片以懸疑手法解構中產家庭內部錯綜復雜的關系，祖峰在影片中飾演一位“中國式”父親，流暢內斂細膩的表演得到了影評人的稱贊。林見捷曾說，他在劇本創作過程中，就曾描摹過父親擅長書法、喜歡古典樂，網球也打得不錯，而這也是祖峰的生活愛好，“好像這個角色就是為我寫的一樣”。
祖峰告訴第一財經，他很喜歡與年輕的創作者合作：“你會看見，他們真的是很有才華，所以我也期待能夠和他們一起玩出更多好作品。我因為拍得多一些，多少有一些經驗，和他們一起互動，可能對彼此的創作都會有一些幫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