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0歲舞女的浪漫愛情 | 《女人世界》導演楊圓圓自述
一群70歲到90歲的華裔老太太，從美國、古巴、再到中國，一路跳起了曾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洛杉磯唐人街風靡一時的風情舞。這是豆瓣開分8.5、正在熱映中的紀錄電影《女人世界》的故事。故事里最鮮明的一張面孔，是Coby余金巧，她是當年的傳奇舞者。在她七十多歲的時候，結識了比她年輕快20歲的戀人Stephen。《女人世界》的導演楊圓圓跟我們講述了這對差異極大的戀人鏡頭內外愛的點滴，那是他們生命力的表現。
我在拉斯維加斯第一次看到Coby表演的時候，就被她吸引住了。舞臺上的Coby讓我一見鐘情，我覺得我一定要拍一部紀錄電影，去呈現關于她、還有她們那群女性舞團的故事。
那次表演是Coby的單人表演，所以我并沒有見到Stephen。為了拍攝，我去見Coby，我們在一個老年社區的會客廳見面，Coby和Stephen是一起來的。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對情侶。當時我就覺得他們的關系很有意思——一段“忘年戀”，Coby在她七十多歲的時候認識了當時55歲的Stephen，他們在舞池里相識，然后相愛，他們有很多的不同點，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快20年。
Coby和Stephen在一起生活將近20年，也會一同上臺表演
第二次探訪Coby的時候，她讓我走進了他們家，我當時就被震撼到了：這個家就像是他們情感的寫照，充滿色彩、圖像、服裝，像一個博物館，也像是一個電影片場，琳瑯滿目地有點不真實，不大的空間里全是各種東西：Coby有她自己做衣服的工作室，那里面全是各種布料和裝飾品，她做舞臺上的衣服，也做生活中她和Stephen外出穿的每一套情侶裝；Stephen是他們情感關系中的記錄者，他的角色有點像是我這個紀錄片導演，他會拍照、拍DV，用Coby的老照片做拼貼海報。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張海報，是Stephen把他倆的照片貼在了山頂上，背景是大自然漂亮的風光，我問他是怎么構想的，他說他很喜歡大自然，喜歡登山，但是Coby并不喜歡，她可不會穿著她的小高跟舞鞋跟著他爬山，但是通過拼貼的方式，他們可以一起站在山頂上。我覺得這太浪漫了。他們兩個都是愛情里的藝術家，一個用服裝為兩個人編織愛，一個用圖像去編織記憶。
Coby和Stephen的家
Stephen做的拼貼畫
看了Stephen的拼貼畫之后，我覺得我除了要拍Coby跳舞的故事，我也要拍他們倆的愛情，并且也用像是拼貼的方式，將他們的愛情故事穿插在電影中呈現。在《女人世界》里，Coby是毫無疑問的“大女主”，Stephen是她的男配，但這部長片出來之前，我們先拍了一部關于他們倆的愛情短片，17分鐘，叫《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》，短片里呈現的是更平等的兩個戀人的形象，Stephen也有他的過往：他經歷過反戰運動，拍過一點實驗電影，曾經是個嬉皮，也會穿著并不花哨的尋常的衣服去徒步。短片出來后，先去參加了很多電影節、影展，吸引了挺多人的關注，尤其是年輕人。我記得當時有篇報道下面有個人留言說，90歲了還能談一個“弟弟”，我覺得我老了也挺有盼頭的，我也想像Coby一樣。
如果說大家對男女關系有一個既定印象里刻板的“陰陽”，那Coby和Stephen就是完全倒置的。Stephen很感性，很愛表達、愛浪漫，也愛掉眼淚，但Coby不會把愛掛在嘴上，我想這跟她的父母是上世紀初傳統的那一代中國人有關系。在我們的文化里，我們愛一個人的表現更多地就是為他做事情，不會總是去談論感情本身。但Coby又是一個美籍華人，她聽爵士樂、跳踢踏舞長大，是上世紀洛杉磯唐人街最傳奇的舞女，一輩子都愛唱愛跳，樂觀開朗。她多元的文化背景和成長經歷讓她成為了一個充滿能量的人，這股能量把Stephen帶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，為他打開了自己前半生從沒有接觸過的世界。所以他可以從美國，跟隨Coby和舞團去到古巴，最終來到中國表演。在這群華裔奶奶中他像個局外人，但他并不介意這樣的身份。他一直是Coby忠實的追隨者。
Coby曾經是洛杉磯唐人街的傳奇舞女
《女人世界》里有一個片段是被看過的觀眾反復提及、我個人也很有感觸的：Coby在電腦上玩紙牌游戲，與此同時Stephen在跟我和攝影師Carlo Nasisse表達他對于死亡的想法，對于我們這群人之間的感情，還有這次拍攝對于他和Coby的意義。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記錄者，所以我覺得他那些關于影像與記憶的話既是說給我們聽的，也是說給他自己的。我覺得這是層次很豐富的一個時刻，我很感動。但也許從Coby的角度來說，這已經不新鮮了，說不定她會想“老頭子又開始了”，所以一直在玩游戲。但我也有注意到一個細節，就是Stephen在說這些話的時候，Coby點鼠標的手有停下來，她有在聽，聽了一會兒又接著玩她的牌。Coby始終是個活在當下的人，她的人生態度一直是不往回看，也不為未來焦慮，只把眼下實際的每件事情做好。當她做衣服的時候，我和攝影兩個很大只的人在她旁邊她都感覺不到，也意識不到時間。
但當Stephen知道自己愛上一個比自己大了快20歲的女人的時候，死亡的焦慮和恐懼就一直伴隨著他，他知道總有一天那個女人會比自己先走。現在Coby離開我們已經四年了，但Stephen的人生還在繼續。他現在也快80歲了。前段時間我帶著影片去夏威夷國際電影節的時候，我邀請了Stephen來觀看電影。他很感動，電影里都是他和Coby之間的愛與回憶，那些寶貴的時刻被留下來了。后來他給了我一摞他寫的東西，關于他和Coby之間的情感回憶。他們兩個是如此不同的人，但形成了很美妙的互補，愛情不需要兩個人完全一致，而是可以充分保有自我。但跳舞和唱歌是他們兩個人的共同領域，只要有音符響起，腳下就變成舞池，他們就可以become one。
文章圖片由導演楊圓圓提供